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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会吃人,但我依然爱她

常温狗 NOWNESS现在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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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怪物中寻找美

在戛纳国际电影节上,马来西亚导演余修善《虎纹少女》斩获了“影评人周”单元的最高奖。故事讲述了一个青春期女孩因月经初潮的来临而遭遇的一系列变化——她和朋友们的关系,她身体的骇人改变。


《虎纹少女》是余修善的长片首作,它和导演先前在国际电影节展逐渐崭露头角的短片《少女宵夜不吃素》《醋浴》一样,都以“女性怪物”为主角——我们会在电影里看到长出锐利爪子的女人,满身被鲜血包裹、脸色平静的女人,她深爱着民间传说中摘下头颅,和自己的内脏一起在夜空中穿梭的“怪物”们。


需要强调的是,余修善所热爱的“怪物”不是人们传统认识中的反派角色,大多数时候“怪物”们是女性,野蛮、强大、丰盈且美丽。这成为了一种美的标准,而她在做的事情,是把这些美丽的东西展示给世界看。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在我们和余修善的聊天过程中,每当提到与“怪物”相关的话题,她的眼睛就会一下子亮起来。儿时从马来民俗中听说的怪物,本是讲来吓唬孩子不要乱跑的教育工具,但于黑暗处散发的迷人磁场,让她看到了生生不息的炙热能量。


另一方面,这些作品也能直观地让人感受到这个年轻女导演创作中的性别立场。这大概属于最天然的那种女权创作,并不从主义出发,但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主义本身。


余修善电影里的每一个角色“首先都是她自己”,她所经历和观察到的,而后在她奇绝的大脑里被加工成瑰丽影像的,同属于女“人”和女“怪物”的鲜活故事,虽然并不以反叛为动机,却和地球上大多数地方对女性的定义和对待恰好相反。它的讨论的问题总是关于:女性间复杂的关系,有亲密,有崇拜,有背叛,有恐惧;女性对心理和生理成长变化的阵痛与狂喜;当外界评价和外力试图改变女性对自身的看法时,她们的自我意识又是如何反应。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她不自觉地成为了一个女性中心主义创作者——这世界最需要的那种女性创作者。身为欧亚混血,在马来西亚、英国两地的成长与生活经历,让她像是在茫茫的世界里丢下了一颗锚,虽然她也总是不停地在调整它。她与她书写的故事被贴上的那些标签,似乎难以左右她对自己的认识——这个不算叛逆的怪物爱好者,在人生的道路上到底选择直走还是拐弯,是否受到偏见的影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志。


没有什么比潮湿神秘的丛林更适合安放一个年轻女人的灵魂了,它暴烈、无情却自由,那里不存在社会既定规则,一切都是原始而生猛的。幽暗湿润的马来半岛雨林中,那些长着翅膀和利爪的女怪物们,正在以每秒24帧的速度,刷新所谓“美丽”的界限。


《虎纹少女》预告片

NOWNESS:你为什么会写《虎纹少女》这样一个关于青春期女孩“变异”的故事?

 

余修善:从小我就对马来西亚的民间传说充满兴趣,成年后我逐渐发现,现在那些传说里的女怪物成为了我的英雄,比起理解社会对她们的看法和认知,我更能跟她们共情。


关于《虎纹少女》,我想用身体恐怖来讲一个青春期女孩的故事。因为对于女性来说,经历青春期这件事和身体恐怖这个类型是完美契合的,自己的身体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猛烈的变化,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完全是未知的。


与此同时,青春期的女性(像经历其他时期的女性一样)容易被人们贴上“歇斯底里”“疯狂”“情绪化”的恼人标签,感觉“青春期女孩”和“怪物”也没什么差别。我想挑战这个偏见,故事里的“女孩”刚刚开始成为一个“女人”,同时变异成为一个“怪物”,但到底什么才是怪物?这个社会规定的“美”是什么?这个社会能接受什么?排斥什么?这就是《虎纹少女》想表达的。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NOWNESS:为什么你之前会说《虎纹少女》是来源于你自己的故事?


余修善:我所有创作的起点一定都是我自己的故事,经过再创作,做了调研编写了剧本,才变成作品。我自己在青春期,对身体变化充满恐惧,我还记得对自己身体的存在感到羞耻和不安的时刻。处于青春期的人们还是孩子,当人们评价你的外表,你感到羞愧难当,也没有人会告诉你如何正确应对。我青春期时总是希望自己这段时间快点结束,甚至会有暴力的想法,想把自己的头发剃光,想锤打、抓挠自己的身体,通过伤害自己的身体来让它不要再变了!这些情况后来都被加工进了影片里。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NOWNESS:这样的情绪经验是不是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你对“身体恐怖”这个类型的偏爱?


余修善:我喜欢“身体恐怖”只是因为我很喜欢这个类型元素。我觉得我们忽视了来自身体的声音,一个人的身体有非常多的故事要讲,很多时候我们思虑重重,但其实身体会给我们答案,给我们直觉,身体给我们情绪,给我们痛苦和欢愉。我觉得身体是一个讲故事的绝妙工具,我还会继续用它讲故事。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NOWNESS:能不能多跟我们分享一些你喜欢的马来西亚怪物传说?


余修善:我之前的短片里就有关于这些女怪物的故事。一个是Pontianak,她可能是最有标志性的女怪物之一了。她美丽又充满魅力,特别厉害,如果你挡了她的道,她一定会把你吃掉。我最爱她的地方是她的自由。她在夜里四处穿梭,充满自信,不需要任何人的护卫,没有恐惧也没有不安。白天她就住在香蕉树里。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另一个怪物叫作Penanggalan,也是我觉得充满怪诞之美的怪物。夜里她会卸下自己的头,她的头四处飞行,内脏也会跟着一起飞。我知道我对“美”的认识和很多人都不一样,她会在夜里到处找婴儿来吃,很多人听了她的传说觉得害怕。在我的短片《醋浴》里我把她改编成了一个帮助女人堕胎的“怪物”。


至于《虎纹少女》,原本亚洲就有各种关于老虎的民间传说。很多民间传说都没有文字记载,都是口头传述下来的,每一次被转述,故事就会有一些细微的变化,故事就在这中间慢慢变得更不一样。我喜欢这些民间传说,我想通过一定的改动,来讲述一个我的版本的传说,把它放在大银幕上给大家看。

NOWNESS:你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探索女性一生中的不同阶段和不同状态,然后和怪物主题结合起来……


余修善:是的。我之前的短片《少女宵夜不吃素》就是关于女性友谊的故事,关于你能在一段女性情谊中得到什么样的支持和爱。大概就是“即使你是个吃人的‘怪物’,我依然不会离你而去”的那种紧密坚定的关系。


另一部短片《醋浴》则是关于女性身体权的故事,关于堕胎主题。很多时候我们女性,甚至对自己的身体都没有决定权,那个故事里的怪物,就是我前面说的头身分离的Penanggalan,她四处帮女人们堕胎。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NOWNESS:我们看到很多女性电影中,包括你的《少女宵夜不吃素》里都有对女性情谊的正面描写。在《虎纹少女》中我们看到女孩们的关系是复杂的,有时她们是朋友互相帮助,有时又有刻薄的言语和欺凌的行为。


余修善:是的。我拍《虎纹少女》不是想宣告一个什么样的口号,而是想让看的人能了解我所想展现的事实,像我之前说的,电影中的故事,这其中的女性关系很多都脱胎于我真实的成长经历。在拍摄《虎纹少女》期间,我和我们剧组里这些扮演女学生的年轻演员们聊天,讨论校园霸凌、人际关系、学生和学校权威的关系,一切都这么相似,我觉得在不同的文化环境和时代里,这些关系和处境都是不会有太大不同的。


我对这样的现实充满了探索的欲望,但我不想说什么是正确的是好的,什么又是错误的是糟糕的。真实就只是真实而已,只是事物某一个真实的侧面。放在我的作品里看,就是那些女性之间的爱恨、嫉妒、误解……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NOWNESS:你是怎么找到《虎纹少女》里这些扮演女学生的青少年演员的?她们的表现很出色。这些小演员理解了这个故事吗?

 

余修善:我们试镜了200多个女演员,最后把范围缩小到30个女孩左右。当时正是全球疫情期间,这一切都挺艰难的。但这个时期同时也给了我们更多机会去做表演的练习工作坊。我们和女孩们分享了很多,建立了信任的关系,也找到了最适合出演3个主角的演员。事实上,她们在试镜一直到拍摄完成期间,自身就经历了青春期,经历了身心的巨变,所以她们更加理解这个故事了。她们现在都成为了强大而充满才华的了不起的女性,我为此开心。

《虎纹少女》拍摄现场

NOWNESS:在你的片子里能感受到马来西亚潮湿的气候,还有特有的植被环境。这些都是你电影的一部分,你觉得它们代表了什么?你是怎么拍摄丛林戏份的?


余修善:我觉得没有什么比潮湿神秘的丛林更适合安放一个年轻女人的灵魂了,丛林完美展现了一个年轻女性的精神。丛林是美丽、强大、野性的,也是无情、暴力的,最重要的是它是自由的。没有规则没有法律没有社会结构,丛林的美是最原始的。这些特征都是我想让《虎纹少女》的主角展现出来的。


因此她周围的环境必须有原始野性之美。实际上我和我的摄影指导最后商定,我们要在展现自然的美之后,再继续推进超过那个“界限”——这是一个细微的界限。虽然是实景拍摄,我们希望能通过灯光、调色等等工作,让丛林看起来几乎是假的一样,它看起来有点“过头”,有点疯狂。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NOWNESS:《虎纹少女》中的老虎特效是怎么考量,怎么实现的呢?


余修善:我们来自荷兰和新加坡的特效化妆师都非常厉害,但在热带的地区环境下特效化妆拍摄依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们的女主角在拍摄时只有15岁,特效化妆要求她在椅子上化妆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


就《虎纹少女》中的“怪物”而言,我们实际上花了非常多时间和精力来设计外观,需要达成我心中那个“丑陋”与“美丽”的平衡,这至关重要。我绝对不希望这个怪物是世俗标准里会觉得漂亮的那个样子,她需要成为一个粗犷原始的,甚至“狰狞”“奇怪”的,充满东南亚气息的怪物。

NOWNESS:你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电影导演?


余修善:我大概在13岁时爱上了电影,严格来说应该是爱上了类型片。那时候我已经离开马来西亚在英国了。当时看了各种各样的恐怖片,不仅仅是电影院里放的那种,还有一些邪典电影和黑白默片。它们真的很有趣,充满了想象力。


但那时的我没想过这会是一份真正的事业。这就是我的人生很亚洲的那一面,我小时候理科很好,你知道传统印象里的那种亚洲父母吧?艺术和电影这些东西,在我那个年纪,亚洲父母一定不会考虑这些的。但我那个时候就很热衷这些了,我会拉着我的父母去看艺术展览,我在里面看了3个小时,父母就在旁边的咖啡厅里等我。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NOWNESS:你11岁之前在马来西亚,那之后就在英国生活,现在又回到了马来西亚。你怎么看待自己的文化身份?


余修善:突然到了一个西方国家,你跟大家都长得不一样,大家认为你是外来的亚洲人,可能还会有人取笑你。回到马来西亚的时候,我的成长经历和教育又和马来西亚的社会文化有一些冲突,我再一次是一个和大家不同的人。所以我多少会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我在哪里都不太合群似的。这就是之前的感受。


在我更加了解自己之后,我感受到很强的认同,我觉得自己在哪里都很舒适,总会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我。20多岁的时候人们容易纠结自己的身份认同,这个过程需要时间。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虎纹少女 Tiger Stripes (2023)

NOWNESS:从戛纳电影节回来之后,你最近都在做什么?能不能透露你的下一部作品会是什么样子?


余修善:从戛纳回来之后我一直在克服时差问题。我的伴侣阳了所以我们现在处于相互隔离开的状态。几周之后我又要去别的电影节来推介我的电影,今年还有很多这样的安排。在这些行程之外我正在做调研,因为片子设定在上世纪30年代的马来殖民地,我要看很多历史书。


这部新片,讲的是一个中国家庭的故事,我想讲述的主题是关于中国女人的母性,她作为妻子/儿媳妇/母亲都被寄予了什么样的期望,这些约束在父权结构中,又如何使一个女人走向疯狂。

卡洛·弗朗西斯科·马纳塔德《台风逃跑计划》


菲律宾导演卡洛·弗朗西斯科·马纳塔德(Carlo Francisco Manatad)曾入选戛纳、多伦多、洛迦诺、釜山、克莱蒙·费朗等多个国际重要电影节展。他第一部电影长片《台风逃跑计划》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讲述了自然灾害给人们带来的创伤故事,曾在平遥国际电影展“卧虎”单元与中国观众见面。他还是中国导演邱阳获戛纳短片棕榈大奖的《小城二月》的剪辑师。

莫莉·苏亚《玛琳娜的杀戮四段式》


印尼80后导演莫莉·苏亚(Mouly Surya),她的《玛琳娜的杀戮四段式》和《当他们谈论爱情时他们不会谈论什么》以迥异却强烈的风格令人印象深刻,一部以黑色幽默西部风格讲述女性复仇故事,另一部则以独特视觉风格讲述身体障碍青年人们的青春故事,清新与沉重并存。莫莉·苏亚的作品在圣丹斯、鹿特丹、戛纳等重要电影节展都获得了关注。

卡米拉·安迪妮《过去,如今和之后》


印尼导演卡米拉·安迪妮(Kamila Andini)出生于1986年,被中国影迷熟知是因为她入围了2022年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过去,如今和之后》,这个印尼年代女性故事又名《娜娜的逝水年华》,片中女演员劳拉·巴苏基因本片获得了柏林银熊奖。《过去,如今和之后》在视听上处处彰显王家卫导演对其影响,又在讲述情节剧的同时注入了作者对印尼政治与历史的明确观点。

范天安《金色茧房》


出生于1989年的越南导演范天安同样是在今年戛纳获奖,凭借《金色茧房》一举拿下戛纳金摄影机奖(即戛纳表彰导演个人第一部长片的奖项)。令中国观众不断想起毕赣《路边野餐》的《金色茧房》同样是在湿润高热、植被密布的环境下发生,探讨了灵魂、记忆、宗教内核同时,表达出作者个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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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_常温狗     编辑_连旌乔     实习编辑_yy     排版_jing

部分图片由《虎纹少女》剧组提供



作为NOWNESS多元文化创造力的纸上版本,NOWNESS Paper 2023年夏季刊将目光望向岛屿和大海。为什么我们喜欢将某种涌现的创作趋势称为浪潮?为什么离开一座岛屿时,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当我们凝视大海时,自己也会变得更清澈吗?这个夏天,NOWNESS邀你一起朝远看,直到海水变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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